1988年夏天,以“和解与发展”为主题的汉城奥运会,曾吸引了当时分属于东西方两大阵营的国家共同参赛,成为冷战历史创伤开始逐渐弥合的象征。30年后的冬天,奥林匹克重回韩国。上台未满一年的韩国文在寅政府,打出“和平奥运”的旗号,希望借韩国首度操办冬奥会的契机,为分裂已70余年的朝鲜半岛,争得和平与和解的希望。
当地时间2月10日上午11时许(北京时间10时许),韩国总统文在寅与前来访韩并出席平昌冬奥会的朝鲜高级别代表团成员,在韩国总统府青瓦台举行会面。
其中最受外界瞩目的代表团成员,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正恩的胞妹、朝鲜劳动党中央委员会第一副部长金与正在会谈中,以金正恩特使的身份正式向韩国总统文在寅提出,希望文在寅能在方便的时候访问朝鲜,并举行南北领导人首脑会谈。金与正还带来了金正恩的亲笔书信。
青瓦台发言人随后向媒体转述,对于金正恩的邀请,文在寅表示, “我们可以一起努力,为成功会晤创造条件”。 文在寅还对金与正一行说,朝鲜和美国之间也有必要早日实现对话,他希望朝鲜对朝美对话表现出积极态度。
金与正作为金正恩特使的身分公开后,外界便理解何以在这个朝鲜高级代表团中,担任团长的虽是现年90岁的朝鲜最高人民会议常委会委员长金永南,但是全团在安保配置、座次安排上,实际上均以今年才30岁的金与正为核心。
这也是朝韩政权分立近70年来,朝鲜金氏统治家族的成员,首次踏上韩国的土地。据韩国媒体报道,金与正在朝鲜劳动党内主管宣传事务,与哥哥金正恩曾一同在瑞士留学,两人关系十分密切,也是在朝鲜统治体系内能经常直接接触金正恩的实权人士。
在2月9日的平昌奥运会开幕式上,金与正和金永南还被安排在文在寅夫妇坐席的正后方。当文在寅起身向坐在自己后上方的金与正握手问候时,金与正也抱以灿烂笑容;在运动员入场式压轴,韩国与朝鲜运动员持半岛统一旗共同入场时,文在寅、金与正也都起身为运动员欢呼喝采。
然而,自今年元旦金正恩突然出招,表示愿意积极支持平昌奥运会、随后又倡议南北重启接触对话以来,在涓涓涌动的热流之下,冰冷的地缘政治角力也从未缺席。
在不少观察者看来,已在2017年年底宣布基本完成“国家核力量历史大业”的朝鲜,企图将参与本届平昌冬奥会视为一次政治宣传的良机。朝鲜希望,能以正常国家身份,登上奥运会这一世界性舞台。
至于代表美国政府出席冬奥会开幕式的美国副总统彭斯,则一路操作对冲,在他访韩和途中的每一站,几乎都在向外界释放“施压朝鲜”的信号,并指责朝鲜丝毫未表现出“去核”的诚意,只是借助奥运会开展“魅力攻势”,从而伪装和平。
在2月5日从阿拉斯加前往日本与韩国的途中,彭斯就向媒体表示,他此次日韩之行的部分目的,在于向世人揭示“朝鲜的真面目”。此次访韩期间,彭斯还特意邀请了遭朝鲜长期扣押、最后以昏迷状态遣送回美国后离世的美国大学生奥托·瓦姆比尔(Otto F. Warmbier)的父亲随行,并和他一起出席冬奥会开幕式。而在韩国访问期间,彭斯还特意访问了普遍认为是遭到朝鲜击沉的天安舰事件展示馆,并会见韩国境内的脱北者,体现对朝鲜好战形象的批评和对朝鲜人权问题的关注。
平昌冬奥会开幕两天前的2月7日,彭斯与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在东京举行双边会谈,就强化美日同盟关系与继续加强对朝施压达成一致。彭斯还重申处理朝鲜问题的“所有选项都摆在桌面上”,“美国绝不会允许朝鲜‘绑架’奥运会的形象和信息开展宣传攻势”。
在与安倍共同举行的记者会上,彭斯还突然宣布,为促使朝鲜采取切实举措走向“彻底、可证实的、不可逆转的无核化”,美国将很快对朝鲜祭出“最严厉”的一轮制裁措施。
而美国对朝鲜“和平攻势”的抵制,在2月8日文在寅为海外贵宾举办的招待活动上最为凸显。
据韩国媒体报道,在这场由文在寅做主人的招待会上,彭斯不仅姗姗来迟,还仅逗留了5分钟便匆匆离开,没有坐在为他预留的主桌座位上,也没有和朝鲜高级别代表团团长金永南打招呼。而同样出席招待会的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则被拍到主动走向金永南握手,并通过翻译进行简短交谈的画面。原本坐在位子上的金永南看到安倍走来自己这桌后,也站起身与安倍互动。
尽管青瓦台官员事后向媒体解释称,彭斯之所以只在招待会上停留五分钟,是因为事先已排定要同美国冬奥会体育代表团共进晚餐,才不得不提早离场,而非有意“抵制朝鲜代表团”。但彭斯的这一举动,仍被普遍解读为“来自美国的警告”,意味着美国仍不会在朝鲜放弃核导计划前与其对话,同时向热心于推进朝韩对话和重新夯实南北合作基础的文在寅政府表达不满。
对于彭斯访韩期间的沿路“示威”,朝鲜官方也放出消息说,朝鲜无意在冬奥会期间同美方接触,也不想利用冬奥会这样的体育庆典作为政治空间。
主办本届冬奥会的韩国山地小城平昌,距离朝鲜半岛军事分界线仅不到100公里。在朝鲜核威胁阴影尚未消散之际,冬奥会举办期间的安全保障能否真正落实,此前一直备受国际各界瞩目。
就在平昌冬奥会开幕前一天的2月8日,朝鲜仍在平壤举行了一场新指定的建军节的阅兵式,并展示了在2017年相继成功试射的“火星-14型”、“火星-15型”洲际弹道导弹。不过,此次冬运会开幕前的阅兵式既没有采用电视直播,也没有邀请外国媒体采访,受阅规模亦明显缩小。有分析认为,朝鲜这样安排,是为了避免外界指责其在韩朝关系缓和之际肆意炫耀武力,给象征民族和解的平昌冬奥会“泼冷水”。
但自年初韩朝重启对话以来,不仅美国对朝鲜的亲善攻势敛容以对;担忧平昌冬奥会被过度“政治化”的质疑声,在韩国内部也从未止歇。
在平昌冬奥会倒计时的一个月里,几乎在朝方人员前来韩国踩点的每一站,都有主张对朝强硬的韩国保守派人士到现场高声抗议。他们焚烧、践踏印有金正恩形象的旗帜,撕毁印有半岛图样的“统一旗”。这些抗议者,还将本届“平昌奥运会”,称作“平壤奥运会”,讽刺作为体育赛事的平昌冬奥会,已被“与朝鲜和解”的政治目的捆绑,成为平壤当局宣传的舞台。
还有批评者认为,国际社会要求朝鲜弃核、反对核扩散的共同立场,会因韩国政府对朝鲜采取怀柔态度,最终遭到松动乃至最后“破局”。
此前,为了支持朝鲜赴韩参加此次冬奥会,韩国政府已破例解除了在“天安舰事件”后,针对朝鲜船只进入韩国领海的禁令,以便朝鲜艺术团能搭乘邮轮访韩。
而联合国安理会也已于2月8日宣布,“暂时免除”对朝鲜劳动党副委员长兼国家体育领导委员长崔辉的“旅行禁令”,以便其能作为朝鲜高级别代表团成员,在2月9日至11日冬奥会举办期间访问韩国。
而高丽航空虽也被列入制裁之列,但搭载金与正一行的高级代表团专机,在将飞机航班号由高丽航空的“JS”改为象征朝鲜的“PRK”开头后,就被准许入境。在文在寅的主动提议下,美韩两军每年例行的春季联合军演,也在冬奥会期间推迟举行。
虽然特朗普1月间在与文在寅通电话时表态称,在改善南北关系问题上,“美国100%支持韩国”,还表示 “南北对话进行期间将不会有任何军事行动。”
但在1月30日,距离平昌冬奥会开幕仅剩一周多之际,特朗普在其首份国情咨文中,仍不忘单独点名朝鲜,称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政权比朝鲜更残酷、更专制和更残忍地压迫自己的公民,并誓言将继续对朝鲜施加最大压力,以阻止其研发核武器和导弹。
针对特朗普在国情咨文中发出的威胁,朝鲜外务省发言人也在2月4日作出强硬回应。该发言人在回答朝中社记者提问时称,特朗普大肆宣称对朝鲜的“极限施压”,不过是惊恐于朝鲜国家实力而发出的“悲鸣”,反映出他“阻挠北南关系进展的卑劣心态”。
而就在平昌冬奥会召开前夕,有关特朗普政府正考虑对朝鲜发动局部军事打击、以向其传递强硬信号的猜测,仍在美国国内流传。原定的美国驻韩国大使人选车维德(Victor Cha)罕见地突遭白宫撤换,就被认为与他公开反对美国对朝实施局部军事打击的态度有关。
而在日本方面,该国一直有舆论担忧,朝鲜借冬奥会契机与韩国改善关系,旨在向韩国与美国、日本的同盟关系中打入制造裂缝的“楔子”,以期扭转当前国际社会加紧对朝鲜制裁的局面。为此,安倍政府曾反复呼吁国际社会加大对朝鲜的施压力度,但对韩朝双方重启对话一事则显得态度消极。
2月7日,安倍在与彭斯会谈后的联合记者会上表示,日美双方已就“日美韩三国进一步加强政策协调,并以最大限度继续对朝施压”达成一致。谈及韩朝“冬奥外交”的努力,他也重申一贯立场称,“我积极评价当前韩朝双方就成功举办冬奥会展开的对话。但另一方面,我们也必须明确这一事实,即朝鲜仍在坚持不懈地追求其核武器和导弹开发计划。”
韩国文在寅政府一直希望,借助冬奥会契机开启的南北对话,能够进一步向朝美对话延伸,并逐渐发展为多样化对话渠道,推动朝核问题和平解决。
在会见率团出席冬奥会的国家主席习近平特别代表、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韩正时,文在寅也表示,希望韩中两国紧密合作,使以冬奥会为契机启动的韩朝两国对话,在冬奥会之后能持续进行,并发展为关于半岛和平和无核化问题的对话。文在寅还向韩正说,希望中国政府能发挥更多作用,以推动韩朝对话发展为朝鲜与美国的对话。
而在促成朝鲜与美国直接对话、将韩朝对话扩大为涉及无核化问题的立场上,中国与韩国态度相近。2月8日,中国外交部长王毅在北京表示,半岛南北双方围绕平昌冬奥会展开一系列积极互动,中国作为半岛最大邻国,对此予以支持。
王毅还说,希望把冬奥会期间的对话,延续到日常不间断的对话;把朝韩之间的互动,扩大到各方尤其是朝美之间的互动;把南北改善关系的努力,拓展到维护半岛和平稳定、实现半岛无核化的共同努力。王毅说,要一步步推开半岛谈判对话的大门“仅靠南北双方还是不够的,需要各方共同努力。不能有人在推门,有人却在关门。”
身处国际社会抵制朝鲜核导发展前线的文在寅,对内有自己对国民“半岛无论如何不能再爆发战争”的承诺,对外则有美国、日本质疑其对朝鲜过于绥靖迁就的压力;就连安排朝鲜和韩国选手在女子冰球项目上共组联队的过程,都让文在寅折损了不少他在韩国年轻人中的声望。而今年年初韩朝在初步重启的对话中,一触及无核化议题,朝方代表便立即做出强烈反应,甚至表示不惜中断原本的安排。
如今,历经一个多月的对话磨合,在平衡木上谨慎前行的文在寅,终于利用这一届冬奥会的契机,展现了追求半岛和平和南北民族和解的强烈政治意愿。但同时也让试图打破国际封锁的朝鲜,找到了伸张其国家形象和对韩渲染民族情感统一战线的舞台。
在回答金与正代金正恩发出的访朝邀请之际,文在寅既保留了促成韩朝间第三次首脑会谈的正面意愿,又委婉表达了当前条件尚不足备,需要继续创造条件的信号─特别是需要朝鲜和美国“也有必要早日实现对话”。
在多方出手下终于刮起的这股冬奥会“和平旋风”,究竟是会在奥运圣火熄灭后就烟消云散,还是能从邻近军事分界线的平昌一隅继续吹向整个半岛,为核阴霾笼罩下的东亚和国际社会带来真正的春意,仍有待各方意志的折冲和智略的角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