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十傍晚,按中国传统年俗,春节还没过完,天气还很冷。但此时,在北京协和医院(东院区)的挂号大厅外,已有近百人排上了长长的队。
“看,前面那都是‘号贩子’!都是他们占了我们排队的地方!” 队伍里,一个裹着白色羽绒服的年轻女子小声嘀咕道。说着,年轻女子给身旁同伴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看向队伍前方。
排在队伍最前面的有三四十人,表面上看,他们不过是一群“普通患者”;但仔细端详,他们又与队伍后半段的排队者有些不同。这三四十人,大多坐在小马扎上,有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边嗑瓜子边聊天;有的斜倚着墙,两手随意搭于胸前,不时地往保安站的地方瞟几眼。
凡是连续几天在协和医院排队挂号的人都知道,这些人大多是协和医院的熟面孔。和普通患者一样,挂上号,是他们排队的主要目的。只是,患者挂号是为了让自己看病,他们挂号是为了让陌生人看病。当一个14元的专家号从他们手中转出去,价码就有可能翻到300元、500元、1500元,甚至3000元以上。
协和医院是国家卫计委直属的顶级三甲医院,大量优质的医疗资源汇集于此,每天从全国各地来协和医院求诊的患者都有近万名。然而,并不是每一个患者都能挂上协和医院的号,那些挂不上号的患者,或者不愿花费较多精力自己挂号的患者和家属,就是“号贩子”们的潜在客人。“要号吗?专家号!”是“号贩子”们惯用的开场白。
民间把这群以卖号为生的人称为“黄牛”或“号贩子”;“号贩子”们高价卖号的行为则被称作“倒号”或“炒号”。
年节前夕,一则年轻女子在医院痛斥“黄牛”倒号的视频,戳痛了不少求诊者和家属的心,网上喧腾一时。面对汹涌民意,各级卫计主管部门也严正表态、忙不迭地推出如例全面实名制挂号、在一些医院取消门诊现场放号、取消医师手工加号、优先保证基层患者转诊挂号等措施,重申打击“黄牛”的决心。
然而,中国各地的基层医疗机构不强,长期以来阻碍着分级诊疗的落实。更何况,在大多数城市,除了特需门诊外,大医院的专家号费用,也不过几十元甚至几元钱,与基层医疗机构几乎没有差别。在所费成本几乎相同的条件下,患者当然倾向于越过社区首诊,直接到三甲医院找专家看诊。
当行政部门人为严控医疗服务价格之际,“号贩子”们则以另一种扭曲的方式,把目前被过度压低的医疗服务价格,再次投入又一轮无序、非法的竞价。
在北京等医疗资源聚集的大城市,哪里有大型三甲医院,哪里就有倒号“黄牛”的身影,这几乎已成为一种诡异的规律。
“眼睛要尖”“人要机灵”
协和医院大门左侧,有家肯德基快餐店,那里是“号贩子”们的大本营。在那里,“号贩子”们常常三五成群围坐一团,聊天、“侃客”、打牌,很少点餐。只要不是深夜,这家肯德基里总会有“号贩子”的身影。作为协和医院的资深“号贩子”之一,53岁的胡虹是这里的常客。
在“号贩子”这个行当里,招揽患者、向患者推销专家号的行为称为“侃客”,许多人一天的工作就从“侃客”开始。
2月19日下午约四点,按胡虹的说法,此刻正是“号贩子”“干活的时候”。但在协和医院的挂号大厅外,罕见地没人排队,医院门口也只有一两个“号贩子”在“侃客”,其余“号贩子”大多早早收工,只有少数人像胡虹一样,还在肯德基里等待机会。
“今天抓得严,大家都不敢出来。”胡虹压低声音说道。胡虹坦言,做“号贩子”“眼睛一定要尖,人要机灵”,“不能什么客都侃”,“看着有些人眼神不对劲儿的,那八成是警察和记者。”
胡虹26岁的时候,丈夫就在黑龙江鸡西的一次煤矿事故中去世,留下了8岁的儿子和4岁的女儿。大约十年前,胡虹来到北京,她的主要目的,是给考上北京某知名高校的儿子陪读。
在北京,胡虹的第一份工作是给医院发报纸,一个月能挣3000元,直到有一次,她陪儿子去协和医院看病,发现卖号能挣得钱更多,便转了行。等儿子大学毕业找到北京的工作后,她便也一起留了下来。母子俩在去年10月还买了一套位于河北燕郊的房子,90万元的房款一次性全部付清。
现在,胡虹还有5个亲戚也在“倒号”。但除了她妹妹,胡虹和其他亲戚“没什么利益关系”。据胡虹介绍,“号贩子”们经常“亲戚带亲戚”,一个人“拉着七大姑八大姨一起的,到处都是”。
胡虹和她妹妹的分工很简单,一个人排队挂号,另一个人“侃客”,或者一个人今天来,另一个人明天来,“倒号”的收入两人平分。遇上管得严的时候,胡虹就请其他医院的“号贩子”转战帮忙,避免被保安认出。“北京那么多三甲医院,没有一家我不认识人的。”胡虹表示。
近年来,随着互联网技术的发展,胡虹和许多“号贩子”一样,也必须在技术上与时俱进。目前,协和医院的挂号方式早已不局限于窗口挂号,医院还提供了拨打114专线、网上登录北京市预约挂号平台、或在手机下载协和医院预约挂号客户端等多种预约挂号的方式。一如官方期待,这增加了“号贩子”的抢号难度,但他们并非毫无办法。
“我们在网上,一个号4秒就抢到了,你们能吗?”为了更快地获得号源信息,胡虹还专门下载了一个抢号插件,买了高配置的手机和抢号设备,甚至是能让人更明显感知手机震动的智能手环。这样一来,只要医院一放号、或是有人取消预约,胡虹马上就能作出反应。据一位协和医院的“号贩子”透露,买齐一套网上抢号的设备,大概“要6万块钱”。
根据协和医院的官方公告,每天早上八点半开始,患者就可预约7日内的号源;晚上十点,医院则会放出第二天的剩余号源。但据胡虹透露,医院的各个科室放号的实际时间并非总是一致,各科室放号的规律“得自己去悟”,“我们现在都悟透了”。
胡虹的儿子今年29岁,现在已是某地产公司的中层领导,女儿也在宁波安顿下来。但胡虹不愿闲着让儿女供养。“我这个年纪没人会要,倒不如卖号,‘上班’时间自由,没事儿还可以坐肯德基聊天,除了熬夜受不住,干‘号贩子’挺好!”胡虹说道。
“我们只是专家号的搬运工”
成为“号贩子”之前,四十多岁的张勇,曾是中粮集团的焊接工。当时,他每个月拿着2500块钱的工资,除了黑龙江以外,很少去其他地方。
直到2014年,经朋友介绍,张勇挥别妻女来到北京,加入“号贩子”行列,一个月的收入大概能上升到7000元。除去900元的房租和2000元的日常花费,还能剩下不少。在张勇的价值观里,“号贩子”不偷不抢,一样辛辛苦苦靠自己的劳动赚钱,算不上什么不光彩的行当。
“有需求,就有市场!”一提到打击“号贩子”,张勇的音调就会高上几分。只上到初中的他,并不是完全能说清供给、需求、市场等几个词的学术定义,但是,他很相信同行说的一句话,“我们不是号贩子,我们只是专家号的搬运工”。在张勇看来,有人愿意买号,就会有他们这样的人来卖号,“道理简单得很”。
每天早上六点,张勇会在固定的时间起床,简单洗漱后,骑着电瓶车从磁器口来到协和医院。顺利的话,整个路程只要十几分钟。
在协和医院众多的号贩子中,张勇虽然资历尚浅,但他已经非常熟悉协和医院的整套挂号流程。
每天下午两三点或更早一些,就会有“号贩子”开始在协和医院的挂号大厅外排队,等着抢夺第二天的剩余号源。傍晚六点钟,保安把所有排队的人放进挂号大厅,每五人一横排接着排队,直到晚上十点,医院开始放号。
在等待放号的4个小时里,很多不熟悉情况的普通患者会一直等在原地,怕位置被别人抢掉,但像张勇这样的“号贩子”不怕。一旦保安整好队伍,张勇就又回到协和医院门口继续“侃客”,等接近晚上十点了再回来。
如果医院管得不严,张勇还会在挂号大厅内“侃客”,只是这么做很可能被保安盯上。根据张勇的经验,“侃客”不能作为“倒号”的依据,只有当“‘客人’拿出就医卡的时候,保安就把我们摁住了”。
在协和医院待久了,医院里的保安,张勇全都认得。每当有保安走过来,或者给他打个手势,他就会识趣地走开。“有时候正侃着客呢,保安就来撵我们。撵我们,我们就走呗,也不跟他吵。”张勇表示。
口碑,是重要生产力
和张勇、胡虹相比,沈原的年纪不大,但堪称号贩子当中的“元老”。
沈原家在河北,有14年的“倒号”经验,至今单身。在沈原过往35年的人生里,他当过保安、倒过发票、卖过血,还进过两次监狱。有一次,他偷东西被抓住,判了一年半;还有一次,他和别的“号贩子”打架,折了人家一条腿,“蹲了八个月”。
刚做“号贩子”的时候,沈原辗转去过北京的许多家三甲医院,但最后,还是把根据地定在了协和医院。
俗话说,行有行规,“号贩子”这行也有一套规矩。比如,“一手交号,一手交钱”,患者看不到号不给钱;再比如,“号贩子”们也看重口碑。患者买号的“体验”好,才会给“号贩子”再介绍其他客人。
口碑,正是沈原选择长期驻扎在协和医院的原因。沈原称,“同仁(医院)、宣武(医院)只是个别科室强,有些患者觉得还不如当地医院看得好”,但是协和医院的号源质量稳定,很少出现患者不满意的情况。
沈原回忆称,有一次,一名外地患者找到他,说自己被家乡医院诊断为“只有3天可活”,于是想让协和医院的专家看看,有没有其他办法。当时,沈原和这名患者商议的价格是500元。但最后,对方给了他1000元,还给他送了两箱进口红酒。
“他看完以后才知道是误诊,那叫一个高兴啊。”沈原表示,当“号贩子”的这些年里,经常有患者看完病后,对他“千恩万谢”,临走时还请他吃饭,送他很多东西。这让他有一些满足感。
除了和患者打交道,沈原自承,为了“倒号”,他还要和其他“号贩子”交朋友,和保安、便衣警察们“斗智斗勇”。至于找医生手工加号难不难?沈原说,那得看运气。“有的大夫求一求就给加,有的大夫不给加”,“大夫们都有正经职业,看不上我们这些‘号贩子’,人家根本就不理你”。
2005年,是沈原“倒号”的第三年。据沈原介绍,那时“号贩子”们能找的熟人还很多,“医生、保安都有”,运气好的时候“晃悠两小时能挣5000块”。可是,之后几年里各家医院的管理逐渐趋严,开放给一般民众挂号的渠道也越来越多,“找保安也没用”,“号贩子”们挣钱愈发不易。
在协和医院,“号贩子”们干得久了,他们辨认便衣警察自有一套方法。有的是看面孔是否熟悉,有的听对方口音。“说北京话的那很有可能就是警察,患者好多都是外地来的”,一名“号贩子”向另一名“号贩子”如此描述她的经验。
沈原做了14年号贩子,也很清楚如何与保安、警察周旋。据沈原透露,协和医院的保安每个月工资只有2700块,“没人愿意认真对付‘号贩子’”。他还知道,近几年协和医院的保安换了七八批,上一批保安干了一年半,现在的这一批保安春节前不久才刚上岗。不能贸然顶撞“新来的”,沈原说。
但即便如此,沈原称,他还是常和保安或其他号贩子打架,并因此被保安和警察盯上,甚至还挨过揍。“旁边那个小屋子看到没有?我是那儿的常客,进去过十几回,一蹲就是好几小时”。沈原指着协和医院大门口的建国门派出所警务巡逻站说。
春节前后,国家卫计委及多地卫生主管部门屡次高调宣称,要严厉打击“号贩子”,但沈原说自己并不害怕。“号贩子”们普遍认为,警察的确会拘留一些人,但是过不了几天就会被放出来。
沈原表示,协和医院每天有那么多人来看病,他“不可能放着钱不赚”。张勇则声称,只要有患者愿意买号,政府根本“打击不完(号贩子)”,“什么时候入刑了,我就不干了”。